衡翌心领神会，小心翼翼地将无忌放下，平躺在床上，挪了挪枕头，让他舒服些。“公子，您口渴吗，喝水吗？”
嘴巴不能言，眼睛可以笑。衡翌站起来，走到房间右侧的一张精致案几前，拿起精美华丽的玉盃。他停住了，玉盃幻化成平原君俊朗的脸。或许他果真是娈公主的良配，也只有他那样的人才配得上娈公主。衡翌笑了，比哭还难看。他上一次哭还是第一次与秦人作战，一直对他照顾有加的伍长为了救他倒在秦人的强弩下。血沫从伍长的嘴角流出，伍长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的右肺被射穿了，他的面容因疼痛和窒息而扭曲变形，望着衡翌的眼睛却被怜悯包围。他张嘴说话，血水喷出来。他挤出微笑，抬手抚摸，手臂在半空中僵住，像一颗被砍倒的大树落在地上。伍长睁着眼睛，死了。衡翌大哭，说不清楚是因为悲恸，还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他大哭，忘记身处何地，忘记危险并未远去。说起来奇怪，飕飕作响的箭矢，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的剑戟全都避开他，再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那次魏军难得地击退秦军，打了个不大不小的胜仗。代价？衡翌知道死了很多人，不仅魏人死去很多，秦人也死了很多。那些穿着赭红色战袍的魏军，乌黑色戎衣的秦军好像被镰刀收割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再也站不起来。
“呃……”无忌用眼角地余光看到衡翌像撑住房顶的柱子似的立着不动，以为他疲累至极，于是发出孱弱的呻吟，让他过来，告诉他去休息。
衡翌如梦初醒，胸腔中的回忆归于沉寂，玉盃还是玉盃。他三步并作两步回到无忌很身边，扶起无忌。“公子，末将有罪，请您惩罚。”
无忌的眉毛抖了抖，困惑地看看衡翌，又看看微波轻漾的玉盃，似乎在说：“取盃水，何罪之有？”
“公子，请喝水。”衡翌将玉盃放在无忌的唇边。这次无忌喝下大半盃水，只有很少的水洒出来。衡翌拿起一条柔软的细麻布，轻轻地擦拭无忌的嘴角，擦干他的衣服，扶着他躺好。他退后一步，重重地跪在地上。“公子，末将有罪。若非上苍庇佑，大魏祖先庇护，公子怕是凶多吉少。这一切皆因末将过于自信，幻想赵王的军队能及时赶到，没有全力攻击，击杀刺客，导致被刺客寻到漏洞，伤到公子，险些害公子丢掉性命。”说到这里，他弯腰俯身，额头碰地。“末将有罪，请公子惩罚。末将知公子尚未完全复原，不能说话。末将会守护在公子左右，直到公子康复。彼时，请公子务必重重地惩罚末将。”
“衡……起来。”又喝了一次水，干涩的喉咙和嘴巴得到有效的滋养，说话的能力一点一点地回来了。“你……你……起来。”
“谢公子！”衡翌明白此时不是表忠心的时候。他从地上爬起来，来到床边。
“你……你……已尽力，你无……无罪……”无忌蠕动渐渐有了血色的嘴唇，舌头不像醒来时那般僵硬。“无你，姐……姐与我皆……皆遭遇不……不测了。”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这一举动牵动脸颊上的肌肉，牵动麻木的颌骨。他的舌头和嘴唇越来越灵活了。“衡将军，你无罪，换……换……”肺部还不适应猛然涌进的空气，他喘了一下。“换作其他人，不……不可能做得更好了。”他笑了，不是嘴唇不自然地抽动，而是一朵迎风怒放的花儿。
“末将再给公子端盃水。”衡翌欣喜若狂，浓浓的负罪感淡了些。他匆匆来到案几旁，倒了一盃水，匆匆回到无忌身旁，扶起他，喂他喝水。这次一盃水几乎全落到无忌的肚子里。
“谢谢，衡将军。”果不其然，无忌的嘴巴彻底灵动起来。“衡将军，前一天我还不想让你跟随我和娈姐姐，你执意前往，我和姐姐才平安归来，没有让那些刺客得手。”他顿了顿，吸气，呼气。“对了，衡将军，我记得当日你被刺中好几剑，伤势如何？好了吗？”
衡翌心中一热，自然而然地想起一个字——仁。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公子不追究我的过失，反而关心我的伤势，我敢不尽心竭力报效公子？如此年纪，宽厚待人，体恤部下，仁德无双，若为魏王，大魏必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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