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峰举起手，张老师像是没看到，他把手再举高些，前后左右的同学都望他，老师还是没看他。他换了只手举，举得高高的，张老师还是不理他。他用脚踢同座和清，和清便怯生生举起手。张老师终于走过来，喝道：“手举那么高干什么？放下！挡住了后面的同学！”他只得放下，嘟哝着：“我有问题。”张老师说：“有问题下课再问。别扰乱课堂次序！”他便在一张纸上胡涂乱抹起来。
张老师讲的英语他越听越糊涂。张老师每次先教单词再教课文，说这句是这个意思，那句是那个意思。那些意思都是教材辅导书上的。为什么是这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张老师说这跟一加一等于二不等于三、二加二等于四不等于五一样的道理，记住就行了，记多了就明白了。但一加一有时又不等于二，二加二有时偏等于五，他越记越糊涂。学了一个月，课文越来越难，他感到像走进刺丛密布的山上，牵根绊藤的走不动。问前后左右的同学，没有一个比他明白，大家都像一群瘟猪，不在乎死活，只傻呵呵张着嘴听张老师糊弄。他急得像尿憋得难受。他是老大，要跟后面的三个兄弟做个样范。父亲说好了，只供他读完高中，考不起就回来放大卵子牛。湾里自从盘古开天地就没人中过秀才，没人上过大学，塆里就看他能不能把祖坟扒动。他当然不能回去放大卵子牛，但这样糊涂下去就只等着回去放大卵子牛。别的课他都明明白白，就英语学的脑子里一团烂泥。满世界就这个张老师懂英语，可他不让提问。和清说他担心张老师自己也不明白，说他也刚会“阿逼洗地爷服气”，问他等于问墙。他不信。张老师是学校的红人，进教室那白褂的袖子总折转的两边一样齐崭，讲课一本正经，要不懂他不会不教？他不能回去放大卵子牛，他只有缠住张老师。
一会就下课了，张老师夹起书朝外走。世峰抓了课本，抢上去，站在门口，挡住张老师的路，抓着脑壳，结结巴巴说：“我有好多不懂。”张老师扪他一眼：“你不好好听讲，当然不懂。把不懂的写下来。”说完拨开一条路去了。
他便把从第一课到第五课的问题都写在纸上，又一笔一顺誊到六张他画了杆杆的纸上。第二天张老师下课要走时他把问题交给张老师，张老师接了，顺手往书里一夹，不等他说什么就走了。第三天上课张老师没提他的问题，第四天还没提他的问题，第五天张老师还是讲他的，没提他的问题。下了课，他就跟着张老师。他不知怎样开口，只羞怯地跟着张老师。张老师没看到他，他想咳一声，又怕吓着张老师，惹他发火。走出教室老远，张老师停住，回过头来喝问：“你跟着我干什么？”这一喝吓了他一跳，仿佛行窃被人撞破。他说：“我，我想那问题你看了没有？我不懂。”张老师说：“没功夫！没看我忙？”他心里说：没看到。张老师说完，不再理他，回头继续走。他又在后跟着。他想求张老师快点帮忙，他越学越糊涂，这样下去他就要回去放大卵子牛。张老师只顾走他的。他一直跟到张老师门口。张老师开门时看到他，喝叫：“嘿，你想干什么？”世峰脸红了，但为了学东西，就得低声下气，“我，我想耽误你一下，那问题……”“你怎么这么烦人？”张老师的脸揪起来。他有些害怕，不能惹老师生气，他抓挠脑壳，低头望自己的脚趾头，脚趾头直往土里钻，又抬头讨好地望张老师，一脸可怜相。张老师气平了些，“你过几天再来。”他本想问：过几天？但他没敢问，低头走开了。
“几天”到底是几天？当然不能是十天以上，也不是一天两天，最后他想“几天”应该是三天。他一直注意张老师的行踪，只有星期二下午他没课，没课他肯定心情好。第四天下午下了第三节课看到张老师从厕所出来，飘飘悠悠进了房，他便摸了过去。临近张老师的房，他双腿哆嗦。他怕张老师不高兴，他怕得罪张老师。得罪张老师，英语就学不成；英语学不成，就要回家放牛。他在张老师宿舍门口犹豫好半天，直到班主任老远看到他，问怎么不回教室去自习，他才鼓足勇气敲起张老师的门。
“进来！”张老师在里头喊。他便推门进去。张老师坐在靠窗的桌边，扭过头，脸皱了起来，喝叫一声：“什么事？”他吃一惊，张老师忘了他的问题？忘了约他来见他？他结巴起来：“那问题，我给你的问题，不晓得张老师有空没有……”他不知道怎么小心才好。张老师喝问：“什么问题？”他心里“咔嚓”一响，说：“我给你那张纸，都在上头。”张老师啊了一声，“你就为这个来找我？上课要用心听讲就没有问题！那张纸？我早扔了。”张老师说得轻巧。世峰瞪大眼，望着张老师，“你扔了？”“对，我扔了！”张老师大声说。世峰感到一股火不知从哪儿倏地窜起，涌到顶门聚成一个火球，砰地炸响，火星溅蹦。他突然转身，咚咚朝外走，走到门口，使尽全身力气，哐地一脚狠命踹在门上，跳起来就跑。那门被他一脚踹破，整个下半边像纸一样塌了下去。张老师在后吼叫：“你给我站住！站住！”他却一气跑到学校后面的山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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