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他拿着锤子和一根铁丝，要把铁丝锤弯做成能射石头的箭，铁丝老不肯弯腰，像挨斗的胡子大伯，你按下他的腰，他又直了起来。他把铁丝按在石头上，一锤下去。歪了，锤子砸在下边的石头上，石尖上炸冒起许多碎石来，白了一块；他又一锤下去，铁丝又一扭，又没锤正。他恨得发痒，这回他用左手把铁丝捉得紧紧的，像他伯打他时捉住他一样。一锤下去，锤子却正砸在他的尖指头上，他丢了锤子站起来，疼得像父亲叫热粑烫了手那样乱跳乱叫。指头上有什么直往他心里锥。他把指头放在口里嗦了半天，心里还是有块火炭烙得痛。看看指头，那指盖上已黑了一大块。好半天心里的火才慢慢化成丝飘去，聚在心里的血才像水一样分头向身子各处流去。虽然总是咬自己的大拇指，折磨自己的大拇指，哪回也没这回弄得痛。第二天他就感到自己犯了罪：母亲噢噢哭着抹着泪回来，拿了父亲的汗巾跑到街上去了。他呆呆地跟了母亲一会，呆呆地看母亲流泪。隔壁的婶娘把他拦回来了。他从婶娘那儿知道父亲的脚叫石头砸了。他心里有点痒痒的，不知是痛还是快活。屋里没人煮饭。他便出了屋，从这家走到那家。哪里人多就朝哪里钻。他把自己的手指头藏起来，生怕人家看到它。大家都在谈父亲砸脚的事。队上拆一间地主的老屋，那大方块石头要抱出来留着用。石头重，没人愿干，队长便说抱石块的加餐一碗白米饭，息工时吃。选了些大力的，本没父亲的份，听说有一大碗饭吃，他就争着要去。父亲挣扎着抱那石头，走几步就跌倒了，脚叫石块砸了。父亲歪在地上叫起来（他看到父亲嘴两边像有勾子对着扯，扯得他大张开嘴，觉得很好笑）。“为了一碗饭，丢了一只脚。”人都这样说。
父亲住院只短短几天。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父亲在身边吃饭，快活得像电影里孤儿院的孩子。他趁机教傻瓜弟做为争饭吃脚被砸的样子，傻瓜弟学做的样子让他笑得在地上打滚。母亲说父亲不能走路了看你们还笑不笑。他问：“他的手还会不会动呢？”母亲说：“手不能动那就饿死你们。”他于是就没了笑。父亲回来了，脚上绑着石膏。父亲长好了。傻瓜弟便在父亲面前指手划脚哇哇啦啦。父亲叫傻瓜弟走近去，傻瓜弟却只是站在他拐杖够不到的地方，一根小指头像搔痒样对着父亲在脸上刮着。父亲皱起眉，有气无力地问：“他说什么？”他便呆呆站在父亲面前翻译，话声像是从肚子里冒出来的，像过阴的人说话：“他说你为了吃，砸了脚。”父亲大骂一声：“放屁！”不知是骂傻瓜弟还是骂他，但父亲没有动手。他唯独不打傻瓜弟。他们都是大指头啊。他放完屁就晃荡出去。父亲却只能拄根棍子像断了一只脚的公鸡一歪一拐地走出门去。
父亲因公负伤，队里给他工分，但没有加班工分。哥哥大了，父亲便叫他回来挣工分。哥哥也成了半个劳力。队上开会时总由哥哥读报。哥哥能把茅厕石板大的一块报纸不打哽地念下来。父亲的脚好了，晚上又能出去捞鱼了。哥哥要读报，父亲便叫他去提篓子。每次他都把心放在背篓里背着，两腿打颤。他怕跟父亲。水里的鱼跳起来打出的声音和路边黑黑的坟地本来就吓得他耳朵不敢打弯，父亲的喝骂更叫他提心吊胆。父亲的跛脚一点一点的，像是穿着一只不合脚的大套鞋，走得咵咵响。父亲却骂他：“娘的，走路轻一点，鱼都吓跑了！”他只在心里说：你那大声，鱼是你吓跑的。父亲网撒下去，竹篙在水里打几下，翘了屁股，努了腰吊起网来，空的。父亲便要用那捉鱼的勾子在他头上敲一下，“走路轻一点！走路像打雷一样！哪个鱼不吓跑？”他想说：“你自己说话才像打雷呢！”他不敢说。他想叫鱼都跑光，让父亲连鱼腥都闻不着。他腾出手来咬那根大拇指，恨不得把它咬穿。捞完鱼回去，他又累又渴睡，衣服都不想脱。母亲给他脱衣，安顿他上床，再给父亲熬鱼汤。他一倒下去就见自己把嘴埋在锅里，一锅汤看着就被他抽干了。醒来时他听到父亲喝汤的吁吁声，他忍不住要咂几下嘴，很甜；接着又回梦里去找吃的，梦里好吃的多的是。塆里没有人像父亲这么勤快，为喝那点汤舍得半夜去捞鱼。父亲去捞鱼也只是撒几网，捞到几个算几个。捞了鱼也从不卖，既不煎了吃，也不烤了吃，只是做汤喝。后来塆里有了这样的顺口溜：
老蔫爱喝汤
半夜去撒网
网一撒下塘
鱼虾闹得响
拖网拖不动
忙叫细哈帮
鱼网扯起来
见个白棒棒
哎呀好大鱼
要熬一锅汤
细哈眼睛亮
一看是根骨
大喊上了当
拿起就要丢
老蔫着了慌：
莫丢莫丢
骨头好熬汤！
又有人这样唱：
细哈三更起
随父去捞虾
捞了大半夜
鱼虾只一把
细哈渴睡急
走路直打晃
咕咚一声响
老蔫忙撒网
半天扯不动
喜得心发慌
这回鱼好大
要熬一缸汤
细哈快帮忙
细哈快帮忙
半天没人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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