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安城东的宣平门外，有一家没有门脸的小羊肉汤摊子。
茅草扎就的小棚子里，仅仅摆放着几张老榆木食案。地上铺着的草席，早已破败的看不出原本制作的形状。
虽然这个小摊子棚子小，不过棚里无论是食案还是草席，擦洗的却很干净，露出了草木原本的脉络。
因为临近城东灞河渡口的缘故，这宣平门外不到一里处，也不知道从那个年月起，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市。平日里四下乡野的平民百姓和关东诸多地方往返京城的商旅差役，以及贩夫走卒，熙熙攘攘的不绝于路。
人来人往，倒还热闹。
栓柱的羊肉摊子，就在这小集市的大道边上。
也许是生活的艰辛，一时间看不出来栓柱到底有多大的年纪。
他面目黝黑，身材壮实，一幅关中老秦人的身板儿。不怎么爱说话，但是手脚勤快，平日里只在摊子上忙忙碌碌。只有偶尔看到了熟人，栓柱才咧着大嘴。
笑起来，那布满沧桑的黝黑脸上，只看到那只醒目的大板牙晃悠。
栓柱家里只有一个老娘。
打他记事起，他没见过他的阿翁。听集市上的老一辈人讲，栓柱长的那模样，活脱脱的和他死去的阿翁大柱，几乎一个模里倒出来。
根据他娘和乡老们的诉说，栓柱他阿翁大柱年轻的时候，是东门外顶好的一个后生。能吃的了苦，身材壮实有力，自从娶了邻村栓柱他老娘后，干起活来更是舍得下力气。
只是大柱家里太穷，自幼父母亡故又没有自家的田地，一直都在给乡里豪强耕种。农闲时节，大柱就在渡口上给人家做船工谋点生计嚼裹。
生活虽然很难，但是四邻八乡的日子都是这么过的。大柱反而因为人年轻，力气大，又舍得下苦力，成亲后，小两口的日子反而慢慢的有了些起色。
后来，在皇帝陛下的元狩四年，皇帝大肆征召三辅之地的良家子从军。据说，是要跟随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远征漠北。
征召的官府布告传开后，一时间在这老秦地激起了偌大的波澜。
“凭君若要封侯事，从军莫如霍骠骑”，这是近些年三辅之地口口相传的一句民谣。对于老秦地的三辅子弟来说，要是能够追随骠骑大将军，马上厮杀，建功立业；追亡逐北，斩匈奴人于漠北，从而封侯拜将，光宗耀祖，那才是众多三辅之地少年子弟的终极人生梦想。
大柱也回家和妻子合计一番后。
大柱也许是看着妻子已经有身孕在身，自己不能再这么窝囊的活一辈子。男子汉大丈夫，胳膊上能跑马的主。何况富贵但在马上取，那就索性从军搏一把前程，说不定就能摆脱这穷命！
从军是很可怕，可是这看不到头的穷命更可怕。
大柱凭借老秦人结实的身板和乡老作保良家子的身份，应募从军后，将安家费全部留给怀孕的妻子，并托付给乡老和邻居照料后，大柱就和东门外乡里间，十来个满怀憧憬的少年郎一起进入军营。
大柱所在的军队，隶属于大将军卫青麾下。
对于自己没有拨付到偶像骠骑大将军的营中，大柱感到沮丧的同时，又私下里有些庆幸。
毕竟，卫大将军的麾下军队才是汉军的主力部队，而且人多势众，装备齐全，再加上卫大将军向来用兵如神，那么应该生还的机会多一些。
何况，大柱他和乡里的贫民良家子一样，打小就没有见过战马，更不会骑马。
日出日落，长安城外老百姓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
自从大柱从军走了之后，不到六个月，栓柱就出生了。
从此，在乡老们和左邻右舍的帮扶下，栓柱他老娘一边一把屎一把尿的拖着栓柱，一边在乡老的帮衬下，接了给大户人家浆洗的活计。
不论是冬天里的风霜雨雪，还是夏天里的酷暑阴雨，栓柱他娘就这么靠着洗洗刷刷，来勉强养活娘俩。只是，往往夜里等栓柱睡熟之后，栓柱他娘常常彻夜哭泣。为从军远征漠北，自从走后一点音信也没有的自家良人诚心祈福。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五年后深秋的一天黄昏，栓柱他娘正在灞河边渡口浆洗衣裳，栓柱就在河边草丛里捉蚂蚱玩。正当栓柱他娘抬起发麻的胳膊抹头上的汗珠时，就远远的模糊看到，夕阳下，一个断臂的男人，一瘸一拐的憨笑着向他娘俩走来。
当年东门外乡里十几个一起从军的少年，五年的日日夜夜于漠北征战。尽管朝廷布告已经大破匈奴，从此匈奴远遁，“幕南再无王庭”。但是，对于当年响应皇帝陛下征召，一起从军，打算博取封侯美梦的少年们，只有大柱一个人回来。
大柱尽管断了一臂，满身是伤，但是，至少是活着回来了。
快五岁的栓柱，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发生了天大的变化。
不仅仅是那个单手抓着自己举高高，大笑着让自己喊他“阿翁”的满脸胡子的壮实男人，一天里陪着自己玩，也不是乡里的那帮常常欺负自己的小子们，不再骂自己“野种”，更不是因为以前常常夜里偷偷哭泣的阿母不再流泪，而是，栓柱他终于能吃饱饭了。
听乡老们说，阿翁跟随卫大将军从军期间，先后斩杀匈奴人两颗首级，赐爵上造，断臂后因伤才获准退役归乡。
不久，大柱将官府的军功赏赐予以变卖，不仅在东门外盘了两间临街的小土房子，还在灞河对面的山坡下，买了五亩荒地。
天有不测风云，可惜的是栓柱的幸福生活没过多久，阿翁就因为旧伤发作，含泪丢下他们娘俩，撒手而去。
从此，娘俩靠着微薄的佃租，再加上阿母浆洗的活计，一步步的这么苦熬着。
古往今来，天底下穷人家的孩子，风里来，雨里去，就这么在摸打滚爬之中慢慢长大。
栓柱，也慢慢的长成了东门外，又一个被乡人夸赞的好后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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